《我的历史观》——《诗经》中的酒文化
我一生不嗜酒,大概是身体中缺少一种叫“消化酶”的东西,对酒精有过敏反应,饮之一小杯即红脸头晕,三杯下肚,头脑发涨,心跳加速,难受无比,甚至干呕吐饭,因此我与“酒囊”沾不上边。但是我大概因为在1960年出生,属于“饿死鬼托生”般的好吃,无论什么酸甜苦辣咸,我统统都是“穿肠而过”、津津有味,故如若叫我个“饭袋”的名目,倒也是不为过毁的实在称谓。
我虽然说不喝酒,却一直很喜欢酒,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思与情结导致。过去中国文物学会下面有一个酒文化遗产的专业委员会,我还荣膺过“常务理事”的头衔。而在我的家中,两类东西占了很大的地方,一个是数以万计的藏书,第二个便是各式各样的酒。这是因为我平素在家里从不主动饮酒,而每年总会有些送酒的,越放越多,几十年积累多了,慢慢地就喜欢上了。甚至连每次宴席之后,只要是有特色造型的瓷质酒瓶子,我也会拎回家摆起来,因为我觉得那弃之可惜的瓷质包装,其实也是人文遗产中的一种特定创造。结果弄得整一个家里像个杂货铺子一样,到处摆的都是酒瓶子。偶尔有朋友来家中玩,还嚷嚷奇怪怎么会有这么多酒具用品,也没有发现我是个好酒之徒呀。由于以上的诸多原因,我对中国历史上因为酒而产生的文献典籍的相关记载,便有了注目的兴趣。过去的历史观中也曾经写过一篇“酒的历史”发展与认识的白描文章,因为没有查找“背书袋”,其粗疏与不精准也是可以想象的,发给一位在酒企工作的小说家朋友杨小凡,并未得到他的认可回音。为了改变这一谬误,我决定重新写一篇属老夫子式的八股考据之文,恰好也因为疫情禁足难以出门给我带来了充裕时光。
还是先看看先秦的老祖宗们给我们留了什么样的对酒的评价与认识(我认为是好坏参半两个极端的社会评论)。在中国第一部汉字字典《尔雅》里,居然没有酒字的解释,真的出乎我的意料,“嘻,酒食也”,这么一句简单的话,只是出现了“酒”字,却并没有关于“酒”字含义的识读,让我颇有点遗憾与婉惜;在另外一部稍晚一些而且更著名的《说文解字》里,我找到了东汉时代的人对“酒”的两个注释,一个是酉字:“就也。八月黍成,可为酎酒,象古文酉之形,凡酉之属皆从酉。古文酉字从卯,卯为春门,万物已出,酉为秋门,万物已入,一闭门象也。”另一个是酒字:“就也。所以就人性之善恶,从水从酉,酉亦声,一曰造也,吉凶所造也。古者仪狄作酒醪,禹尝之而美,遂疏仪狄,杜康作秫酒”。这些说法代表着当时一般人了解到的普及性的常识。许慎的这个解释在《说文》里占的篇幅是比较长的,其包涵的史料信息量较多,显现出酒在汉代的社会影响也是比较大的。但是在史实上存在一些问题,比如酒与人性善恶的关系是值得探讨的一个方面,还有就是禹与仪狄的关系。仪狄发明造酒根据更早的文献记载,仪狄造酒是黄帝时的事,黄帝与治水的大禹相差了好几百年的时间,根本不会存在禹疏远仪狄的事情。而中国传世至今最早的一部书名叫《尚书》的书,它里面的《酒诰》篇,是周公旦命康叔在卫国发布的戒酒诰词,对酒的饮用就有着诫训性质,规定在祭祀时才可以喝酒,而且列举了许多事例和商代灭亡的教训以及对违反规定喝酒的处罚,如:“祀兹酒,……亦罔非酒惟行(惟辜)”“无彝酒,……饮惟祀,德将无醉”“致用酒”“尔乃饮食醉饱”“尚克用文王教,不腆于酒”“罔敢湎于酒”“(商纣王)惟荒腆于酒”“庶群自酒,腥闻在上”“矧汝刚制于酒”、“群饮……予其杀”“勿辩乃司民湎于酒”。这篇《酒诰》是西周王朝正式公告的官方文件,更是中国历史上最早的关于酒的诫铭。
《诗经》是辑录了中国西周至战国早期的一部采集于王室、贵族、诸侯国与民间的诗歌、民歌、民谣的文学总集,反映了长江以北、川陕以东、山陕黄河以南、东至山东半岛与东海区域范围内的各古国与氏族部落文学创作的集成,在先秦文献和史料上具有很高的研究价值。该书中对酒的记载、描述及庆功祭奠时的意义,都有着详尽而真实的记录,是研究中国酒文化历史不可或缺的参考资料。根据我的归纳与概括,《诗经》中的酒文化资料可以分成以下几大部分:
一、与酒有直接关系的明确表达
《诗经》里对饮酒的直接记载内容最多,在全书的305篇诗歌里,有30多篇提到了饮酒的内容,反映了当时王室贵族在祭祀、会友、宴饮、庆功、丰收、节庆等环境下的欢乐场景,从而证明酒是周代社会的政治、军事、礼仪、祭祀生活里的重要媒介与物质载体。《邶风・ 柏舟》中有“微我无酒,以敖以游”;《郑风・叔于田》中有“巷无饮酒,岂无饮酒”;《女曰鸡鸣》篇有“宜言饮酒,与子偕老”;《唐风・山有枢》中有“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豳风・七月》中有写实的酒,比、兴的醉和器具,“为此春酒,以介眉寿”“朋酒斯”“称彼兕觥,万寿无疆”;《小雅・鹿鸣》中有“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棠棣》中有“饮酒之饫”;《伐木》中有“有酒我,无酒酤我”。《鱼丽》中有“君子有酒,旨且多”“君子有酒,多且旨”“君子有酒,旨且有”;《南有嘉鱼》中有“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以b、绥之、又思四排比句)”;《斯干》中有“唯酒食是议”;《正月》中有“彼有旨酒,又有嘉肴”;《大东》中有“或以其酒,不以其浆”;《北山》中有“或湛乐饮酒”;《楚茨》中有“以为酒食,以享以祀”“献酬交错,礼仪卒度”“神具醉止”“既醉既饱”“神嗜饮食”;《信南山》中有“以为酒食”“祭以清酒”;《弁》中有“尔酒既旨”“乐酒今夕,君子维宴”;《车r》中有“虽无旨酒,式饮庶几”;在《宾之初筵》70句的长诗里,具体描述了迎客、饮酒、欢乐、酒具、醉酒、洋相、总结的整个过程,内容占了超过全诗1/3的篇幅,是周代仅次于《酒诰》的一首与酒文化关系密切的纪实诗歌,如“宾之初筵,左右秩秩”“酒既和旨,饮酒孔偕。钟鼓既设,举酬逸逸”“酌彼康爵,以奏尔时”“宾之初筵,温温其恭。其未醉止,威仪反反。曰既醉止,威仪幡幡。”“其未醉止,威仪抑抑。曰既醉止,威仪抑抑。是曰既醉,不知其秩。宾既醉止,载号载呶。是曰既醉,不知其邮。侧弁之俄,屡舞椤<茸矶觯⑹芷涓!W矶怀觯俏椒サ隆R瓶准危淞钜恰7泊艘疲蜃砘蚍瘛<攘⒅啵蜃糁贰1俗聿魂埃蛔矸闯堋薄叭舨皇叮蚋叶嘤帧薄
以下还有不少记载酒的诗篇与内容,如“岂乐饮酒”“君子有酒,酌言尝之”以及《大雅・既醉》中的“既醉以酒”与其它诗歌里的“旨酒欣欣,燔炙芬芬。公尸燕饮,无有后艰”“天不湎尔以酒”“颠覆厥德,荒湛于酒”“为酒为醴”“旨酒思柔”“在公饮酒”“在泮饮酒,既饮旨酒,永锡难老”等等。
从上述列举的关于酒和酒食、饮食的诗句,除了极少数的因过度饮酒带来的“荒湛于酒”等负面抨击以外,总体上是对“酒”的作用持肯定的、鼓舞人心与士气的正面的意见,也是酒能够在中国古今社会长期存在并发展的原因所在。
二、运用比、兴手法的间接表达
《诗经》中对酒可以催化饮者精神兴奋的作用有了明确的认定,这是周代社会对化学产品“酒”的新的认知,比夏商时期对酒的认识较多负面评价有了一定的历史进步,具有更为全面和客观公正的特点。比如饮酒过多容易醉的情况,《诗经》里就有较多描绘,此外,还有不少属于文学上的比、兴写作技巧的运用,增加了酒的含蓄、美感和激情的散发,这是西周文学创作取得的一大成就,也为后代社会在意象、比喻、拟人等手法的运用实践,打下了一个很好的基础。毕竟时间维持了长达800年的周王朝,是一个农业社会与手工文明高度发达、稳定,特别重视祭祀的社会,酒文化在这一历史时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普及和加强。
在《诗经》里,对酒醉和联想比喻产生的诗篇与对“酒”的直接记载大致相当,也有30多篇,直白与比兴两种写法处于和谐的状态。比如《邶风・泉水》中有“出宿于,饮饯于祢”“出宿于干,饮饯于言”;又比如《王风・黍离》中有“行迈靡靡,中心如醉”;《唐风・有m之杜》中有“中心好之,曷饮食之”;《晨风》篇有“未见君子,忧心如醉”;《小雅・伐木》中有酒、酒名和含蓄“饮此也”;《天保》篇有“吉蠲为,是用孝享”“民之质矣,日用饮食”;《蓼萧》中有“燕笑语兮,是以有誉处兮。”“既见君子,孔燕岂弟”;《湛露》中有“厌厌夜饮,不醉无归”;《彤弓》篇有“一朝飨之”(右之、酬之);《六月》篇有“吉甫燕喜,既多受祉。来归自镐,我行永久。饮御诸友,浔铍诶稹!保弧督谀仙健菲小坝切娜珲,谁秉国成?”“既夷既怿,如相酬矣”;《小宛》篇有“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壹醉日富”;《小弁》篇有“君子信谗,如或(酉寿)之”;《楚茨》篇有“为宾为客,献酬交错”“神具醉止,皇尸载起”“诸父兄弟,备言燕私”“既醉既饱,小大稽首”。在第一部分所引《宾之初筵》中有许多醉酒诗句,此不赘述,下面所引内容,亦不再注明篇名:“如酌孔取”“饮之食之”“裸将于京。厥作裸将”“维维y”“或献或酢,洗爵奠小薄熬契肺},酌以大斗”、“既醉以酒”“燕及朋友”“听言则对,诵言如醉”“既醉既饱”“鲁侯燕喜”“既载清酤,赉我思成”。
三、涉及酒具、酒器的记载
酒在中国历史悠久,在公元前4000多年前就已经在中国的史前社会开始出现,这和伴随着原始农业的种植获得大量的黍、粟等产量的积余有关。在华东地区的山东大汶口文化遗址里,已经出现许多专门的饮酒陶器就是间接证据,龙山文化时代出现的黑、光、亮的“蛋壳陶”杯、觚、、壶、斗、尊等,更是后来三代王朝国家各种青铜酒具的祖型,在《诗经》也有这方面的真实记录,比如除上面文献征引已提到的酒器外,在《国风》里的《卷耳》篇有“我姑酌彼金,维以不永怀”中的“”字,合肥人喝酒时的豪迈用语:“炸一个子”,其初始即来源于此。“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使用青铜牛角杯或天然牛角制作的酒杯来饮酒,比今天人喝酒用的小盏杯,其大小之异,真的是差别大了,不是古人酒量大,而是古代酒的度数低,才是古人多饮的根本原因。《诗经》还有不少酒具,下面简略辑录诗句以见一斑:“公言锡爵”“称彼兕觥,万寿无疆”“之罄矣,维之耻”“兕觥其p,旨酒思柔”“酌彼康爵,以奏尔时”“三爵不识,矧敢多又”“或献或酢,洗爵奠小薄白弥棉恕保ㄗ镁剖褂煤埃翱梢藻”“鬯一卣”,这里面记载的酒器名称,大多为青铜酒具,也有牛角杯与匏瓢等天然物和有机物。
四、酒的工艺与类型
西周时期喝的是什么品质的酒,是一个令人着迷的饶有兴趣的话题。按照酒的工艺发展看,当时还未曾发明蒸馏技术,铜器史上的甑锅到汉代才开始出现,带有圆管流口的铜甑在宋代才被发明制作,因此类似当代的酒精度较高的(40度以上)白酒应该还没有被生产出来。《诗经》诗句中较多出现的“清酒”和“旨酒”到底是形容词,还是代表不同类型的酒,倒也不是不可以讨论的历史问题。加上“黍酒”文字的出现,我很怀疑在西周时代广大辽阔的帝国及分封的诸侯国的范围内,在南北东西不同的区域,已经出现了酒的不同类型,比如米酒、黄酒等直接发酵酿造的粮食酒以及水果酒。具体到《诗经》,大约有10篇左右提到酒名与其品种类型,先辑录出来以供感兴趣的学者们以后深入探讨:“为此春酒,以介眉寿”“酾酒有衍”“且以酌醴”“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祭以清酒”“清酒既载”“酒醴维}”“清酒百壶”“鬯一卣”“既载清酤”,这些不同的名称表达,是地域与区域文化背景下的差别,或是不同酒的类型与品质的显现,这个问题属于地方文化史与酿造专业史的范畴,且待有识之士的继续探索。
由上可知,酒在西周社会是很受社会各界欢迎的一种农业生产的附属产品,也是当时“百工”技艺的一种,酒的生产在现代属于轻工业领域,在西周是农工的跨界合成。在西周时期产生的对酒的人文情怀,一直影响了3000年以来的中国人。如果我们能够把两周时代与酒文化有关的所有文献、考古发现、酿造工艺、器具用物以及非遗形态“一网打尽”的话,那将不仅是为爱酒如命的人一次“正名”,更是对中国酒历史文化的实实在在的总结和归纳,也是对人类文明史的一个很别致的特色贡献。
(张宏明,安徽省文物局调研员,长期从事文物保护与研究工作,主编《安徽省志・文物志》等)
下一篇:以醉为美,封藏希望